第一百一十五章 家宴
魏璇的思绪骤然收紧,脸上显出微不可见的不悦的情绪,沉默了片刻,答道:“微臣身子还未大好,便不去了。”
往日宫中家宴中,除了妃嫔皇子,甚至一些近缘宗亲都可参加,他在其中,也充其量是默默无闻一个背景板,可是如今他替魏景建功立业,张美人又已经不在,他纵是去了,恐怕也碍那些人的眼。
“那你好生养伤,”周旖锦并未多言,似乎明白他的苦衷,又看了眼魏璇身后高大的骏马,含笑劝道:“自己注意着,莫要再浪费本宫的药。”
她语气略带几分不满,殷红的唇瓣微微翘起,却又显得尤为娇憨,魏璇听了这话,不由得会心一笑。
“是,微臣知错。”
秋末寒风凛凛,宫道两侧的红枫枝叶尽展,远望过去,猎猎的一片鲜红,如滚到天边的火焰。
宫宴在集英殿附近的院落中,周旖锦坐在轿子上,看着周围熟悉的景物,不由得有些感慨。
“去年这时候,本宫便是在此处落水的。”周旖锦从袖子中抽出手,指向一边流水潺潺的湖面。
她看着身侧的柳绿,却似乎喃喃自语地出神,眸中呈现出几分懵懂又哀伤的神色。
不过一年多光景,一切已经物是人非,翠微宫几经易主,许多事都不可同日而语。
“是呢,”想起周旖锦落水昏迷时的模样,柳绿的脸色有些不自然,皱了下眉:“娘娘平安无事,便是最好。”
正说着,她又想起来:“娘娘前些日子嘱咐奴婢查看那几个太医的底细,大多是与四皇子有纠葛的,只不过——”
“不过什么?”周旖锦坐直了些,凝神问道。
“奇怪的是,经手这一事的人,几乎都以各种原因被赶出宫去,探子们顺着线索去查,那些人却仿佛被抹去了痕迹一般,毫无动静地失踪或是死去了。”
柳绿顿了顿,语气有几分纳闷:“照往常说,此事若是四皇子所为,本不会做得如此干净。”
闻言,周旖锦沉默了半晌,似乎领悟了什么,并未再追问,吩咐道:“本宫知道了,此事不必再查。”
魏璇那人,表面上看着光风霁月,温润儒雅,背地里却生了一颗睚眦必报的心,想必那些人落到他手中,下场定不会轻松。
临进门,便有候在院前的小太监吆喝道:“淑贵妃驾到——”
周旖锦下了轿子,目光一扫,便发觉人群中打扮简朴的沈嫔。
不同于往日的花团锦簇,沈嫔身边显得尤为空旷。
从前那些附庸者一个个仿佛避之不及似的,见周旖锦来了,便急于站队,靠得更远,以为这距离的短短差距便可消融掉与沈嫔的关系,只剩零星几个脸都不认识的低位妃嫔还围在她身边。
“平身罢。”周旖锦并不诧异,照常吩咐道。
她心中对沈嫔是有恨的,往日素来与她对峙也就罢了,甚至伤了她心疼的桃红,简直罪无可恕。
四面是银杏树阵,为求野趣,打扫的宫人并未将地面的落叶尽数扫尽,反而铺了厚厚的一层,像金黄色的绵软织锦,一展开便铺了漫山遍野。
“娘娘当心脏了鞋,”一旁引路的小太监讨宠地走上前,示意道:“娘娘,您这边请。”
周旖锦顿了一下,平静地收回目光,点了点头。
如今她大可以利用权势压沈嫔一头,即便当众出言讥讽嘲弄,她也不敢反抗,可这念头只是浮现了一瞬,便被她压下去了。
人前落井下石,实在算不上磊落行径,反倒坐实了自己跋扈的名声,她若想处罚沈嫔,手段多的是,用不着人前显自己斤斤计较,眼界浅薄。
沈嫔心头压着一口气,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,呆望着周旖锦鞋尖璀璨的珍珠,只觉得噎的难受。
不一会儿,魏景便牵着白若烟姗姗来迟。
白若烟身上穿着衣袍都是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子,手臂毫不羞怯地与魏景缠在一块儿,好像是个张牙舞爪的花孔雀,当即引得人人侧目。
众人照常一番请安,底下宫人便端上精致的琉璃托盘,里边盛着的螃蟹个个体型肥硕,肚子浑圆,霎时间四周香气四溢,连周旖锦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。
这品种的螃蟹从远处运来,在京城中属于稀罕物,既是皇家宴请,众宾客畅快尽欢,一时间盘勺磕碰之声不绝于耳。
周旖锦看在眼里又吃不到嘴中,憋的难受,目光漫无目的地漂浮在众人身上,继而锁定在大快朵颐的白若烟身上。
她虽看不惯白若烟那番作为,可最近几经探查,却又觉得她无论想法还是做事都有些非同寻常,像是有重重疑窦围绕在身边,因此只能强忍着厌恶,试图从她身上寻得些什么信息。
为何一届粗俗民女,却有那么多人在背后帮她,而她如此攀附皇恩,又到底有什么目的?
白若烟又咽下一大块蟹黄,心中喜气洋洋。
她吃食的模样实在算不上精致,面对这等佳肴,两眼放光,颇似村口妇人,而她身边穿着明黄色衣袍的魏景似乎早已习惯,并不怪罪,二人坐在一处,组成了一副略有些怪异的景象。
这朝代缺少玩乐,做这后妃亦不容易,但身处皇家所带来的优越享受,去切实让她打心底觉得高兴,不一会儿数只螃蟹便下肚。
总有时候,白若烟心里觉得,她本该就是属于这个朝代的,不同于先前二十几年的泯然众人,如今却是万众瞩目、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存在,这样显赫的地位,填补了她心中某个急切所求的空缺,似乎这也是她不遗余力攀附权力的意义所在。
她微微仰起头,却觉得那所谓的意义便如同吊在枝桠的熟透了的果子,遥遥欲坠,下一秒便要跌入泥里去。
“舒昭仪。”白若烟正拿着手帕拭去嘴角的油,忽然听见一边有人叫她。
循着声音看见周旖锦,她一愣:“淑贵妃叫嫔妾何事?”
周旖锦的桌面上干净得与众不同,摆着一只下人剥好的蟹,但看那模样竟是一动也未动。
周旖锦有心劝告她,继续这样吃下去多半要伤了身子,便道:“这螃蟹是本宫家乡之物,性极寒凉,舒昭仪莫要多吃。”
白若烟脸色一怔,先是以为这淑贵妃嫉妒自己伴君,暗讽她吃像粗俗,但转念一想,这说法她也曾听过,正要道是,可这一愣神的功夫,却听见另一边又响起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。
“淑贵妃所言不假,但也只是有孕之人才需注意,娘娘多虑了。”
说话的是坐在魏景身边不远的兰嫔。荣妃和瑶妃皆倒台,如今她也算是独大一方,且她腿疾已愈,魏景念着情分也来看过她几回,甚至曾提过以她的资历,再过几年许是可以晋为妃位。
只是如此,便让她骄傲起来,身边各种奉承之言不绝于耳,兰嫔的心态也随着飘了起来,暗讽周旖锦无子无宠。
几乎是瞬间,周旖锦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。
“兰嫔好歹是宫中的老人了,本宫同舒昭仪说话,你竟如此不识礼度?”
她将“老人”二字咬的深了些,兰嫔了悟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又瞥见魏景隐隐愠怒的神色,憋得猛咳了几声。
“嫔妾——”兰嫔还想辩驳,声音却被打断。
周旖锦的神色又恢复了平淡,劝告道:“好容易聚在一起开家宴,众位妃嫔还是和气为好。”
她话音一落,上座的魏景便紧接着道:“贵妃所言极是。”
周旖锦入宫这几年,他对她其实算不上很了解,在外捏造些她蛇蝎心肠的风言风语,时间一久就是自己也信了,他脑子一热说出这话,许是这阵子对周氏一族紧锣密鼓地探听,出于愧疚,想同她求和。
魏景心间也涌动着些复杂的情绪,忍不住伸手搂了一下身侧的白若烟。
他动作幅度不大,可周旖锦坐得近,一瞬间便看见他从白若烟背后环绕过去的胳膊,只是惊奇的是,魏景触碰她的一瞬间,白若烟的身体似乎猛然绷紧,脸色呈现出一刹那推拒的神色,继而又如常浅笑,那笑却带着几分虚假。
周旖锦一挑眉,轻轻咬着下唇,若有所思。
她记得几个月前,白若烟对于讨宠一事可是十分积极。
满桌的盛宴,周旖锦只尝了些糕点垫肚子,众人推杯换盏一阵,便有人提议以诗会友。
因着魏璇大捷,这月朝野内外终于缓和许多,魏景心情难得大悦,答应道:“好!”
白若烟听见“诗”一字,霎时间想起春日宴时惨烈的一幕,身子吓得一个激灵,一抬头,感觉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她脸上,如一根根探索的针,要钻进她身体里去。
不容她多想,魏景便诗兴大发,先行咏了一首,众人一番奉承,热闹过后,却意外的冷清。
以往吟诗赋词多的是踊跃之众,魏景疑惑不已,愣了一下,顺着院中大部分人的目光,眼神落在身边的白若烟身上。
他眉头稍皱起来,但未免白若烟出丑,也并未说话,一时间难挨的寂静蔓延在整个院落中,似乎美食佳肴的香味都化成了不可见的硝烟气息。
白若烟如芒在背,她这些日子虽也学了些诗词歌赋,但达到出口成章的程度还差得远。
她直视着魏景的目光,瞪着眼强撑了一阵子,终是泄了气。
剑拔弩张之际,忽而耳畔一道泠泠声音:“本宫来罢。”
这院子里不仅是宫妃,还有许多皇室宗亲,这样小气的僵持,难免失了皇家颜面。
这一刻,白若烟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一滞,心底隐隐泛起震颤,看着周旖锦的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。
诗文向来是周旖锦拿手的长项,几乎未经思索,便出口成章,甚至结尾一句与魏景所吟诗句相互应和,宛如神来之笔。
短暂的寂静后,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,皆为称赞之言。
“好诗!”魏景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旖锦的脸,心绪涌动。
他从前对周旖锦的了解似乎是太少了。
她分明应该是与白若烟最不对付的,却偏偏在此剑拔弩张之际出言解围,这般才华横溢和识大体的气度,满后宫寻不出第二人。
白若烟急促的呼吸还未平静,看着魏景对周旖锦赞赏的眼神,心里却怎么都气不起来。
从前她自以为,在这个虚假的空间里,自己便是手握众人命运、高高在上的神祇,可她身处其中越久,越觉得有太多事情是她根本不了解、也无法想象的。
白若烟抿着唇,深深低下了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