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五章 他们还有日久天长
周旖锦睁开眼,四面是橘黄色的烛光。
她试图坐起身,可四肢百骸都像是散架般泛着疼,她那一丁点微薄的力气全然不足以支撑,无可奈何地转过头,却忽然看见帷幕后魏璇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影。
这么久了,他一直没有离开。
不知为何,看着那影影绰绰的轮廓,周旖锦心中的愤怒忽然消殒了些,随之浮现出细微的酸涩,随着眼前烛光摇曳,那繁复的心绪便像狂风吹倒的芦苇,纠缠倒伏。
她似乎意识到什么,眼里又泛起了泪光。
“陛下。”休息片刻,她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,坐起身来,轻轻地唤着魏璇。
额头有些发热,周旖锦浑浑噩噩地揉了揉太阳穴,如往常般吩咐道:“本宫渴了,想喝些水。”
说罢,她才骤然从混沌中惊醒。如今改朝换代,一朝变天,她眼前不再是昔日那规矩又收敛的质子,而是一己之力统领两国的君主,高高在上的帝王,而他才展示出那样凶悍的一面,她竟如今肆无忌惮地随意指使他。
周旖锦像是被这念头一惊,连忙翻身准备下床,无奈念叨道:“本宫自己来。”
她那双雪白的玉足还未触到地面,脚腕却忽的被魏璇的大手握住,炙热的触感顺着细小的神经一路蔓延,周旖锦羞得脸红,却又不敢动弹。
“娘娘,回去。”魏璇松开手,并未过多言语,简单的命令却丝毫不容人拒绝。
很快魏璇便递来了温热的清水,他一手撑在床沿上,还未等周旖锦抬手去接,那杯壁便触到了她的唇边,她只能借着他的手咽下去,丝丝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魏璇转过身,忽然听见周旖锦问道:“皇上今日……是要杀了本宫吗?”
他仓惶回头,立刻反驳:“朕绝无此意。”
想到今日养心殿中的场面,那难言的愧疚又翻涌在心头,魏璇急于辩解,忙道:“那程广急功近利,已不是第一次犯浑擅自行动,无用之人,朕会杀了他。”
“娘娘别生朕的气,好不好?”他声音有些哽咽,渴求着她的谅解,无论是那暗箭,还是他今夜荒唐的举措。
周旖锦呼吸微滞,许久,才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她早知道帝王无情,问这话也并非想要他辩解什么,只是利用魏璇如今还残存的愧疚之心,使他往后收敛行径,可他如此紧张,一时竟令她也有些无措。
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响,是熟悉的柳绿的声音:“皇上,药熬好了。”
魏璇起身去接,周旖锦耳根泛红,缩着身子往床里面靠,她虽已接受现实,却仍不愿令柳绿看见这混乱的一幕。
好在柳绿并未走进来,魏璇手里端着药,站定在她面前,凝望了一会儿,又将药在桌上搁下。
“本宫病了?”她忍不住问他。
魏璇并未回答,忽而轻佻地笑了笑,眼尾微垂,显得尤为蛊人。
他清润的指节在桌上叩了两声,语气里带着残忍:“避子的汤药,娘娘想喝吗?”
周旖锦倏地一怔,魏璇炽热的目光便自上而下, 落在她眸子里。
“娘娘不是一直说,想要个孩子吗?”他甚至刻意端起药碗,递到她面前,眉心微皱:“怀朕的孩子,不也一样?”
热气腾腾的药液混合着些许苦涩的气息,径直往周旖锦鼻子里钻。
她沉默着凝视那药碗许久,“本宫要为先皇守孝三年,更何况你我……”
周旖锦的声音顿住了,魏璇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沉郁,身子又俯下来,虚虚地环绕着她,威胁道:“嗯?”
周旖锦扭过头,眼神闪避着。
她知道魏璇并不想让她喝,说出这样的话,不过是为了惩罚她,同时也惩罚他自己。
周旖锦良久地静默着,他终于是泄了气,低低地叹息了一声,不再为难她。
魏璇拾起碗边的小勺,舀起在唇边吹了吹,递到周旖锦面前,轻声哄道:“喝吧。”
周旖锦的视线垂着,魏璇的手指修长且棱角分明,她便借着这手喝完了整碗汤药。
一国天子亲手伺候汤药,是天大的荣耀与恩赐,可她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。
但不知为何,喝他亲手递来的药,莫名没有了那样熟悉的苦涩。
药液已见了底,魏璇正要收回手,忽然手腕被周旖锦冰冷的指尖轻轻叩住。
“本宫有过,”她睫毛扑闪着,声音很小,几乎淹没在漫长的寂静里,但过了片刻,她还是鼓足勇气,直视着魏璇的眼眸。
周旖锦的目光坚定,像是盛了一团火,一字一句,坦言道:“本宫的确曾对皇上有过情意。”
“可本宫与皇上这样的关系……若继续如此,在这宫里地位尴尬,难免会遭受许多非议,”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,似乎不愿回忆某些痛苦的过往,又道:“皇上对本宫不过一时爱慕之情,可您登基后,难免要选秀,届时后宫里入了新人,皇上自然将本宫忘了。”
想到令人畏惧的深宫、那些永无休止的纷争,周旖锦美丽的眼眸中忽的浮现几分沉重的痛苦,还想劝他:“本宫与皇上本无缘,皇上又何必……”
可她不知道的是,从她说出有情的那一刻起,魏璇耳边几乎已听不见其余辩驳的声音,他嘴角的笑容渐盛,连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露出喜悦的笑意。
“娘娘,”他打断周旖锦的话,忍不住想吻她,但思恃了片刻,还是轻轻将她拢进怀里,温声道:“我们还有很多时日,不必着急。”
烛光摇曳着,映照在飘摇的雾纱间,空旷的寝殿内,平添了一丝温暖。
周旖锦嘴唇微抿着,不知他是否领会自己的意思,但也无颜面再说一遍,只能扭过头去:“时候不早了,皇上回去罢。”
“娘娘病了,”魏璇的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,“朕今日就在这儿守着娘娘。”
“以后不可以再——”周旖锦气恼不已。
“今日是朕的错,以后不会了。”他答应道,脸上的笑意如江南缠绵的春雨,温顺且煽情。
少顷,周旖锦像是放下了戒心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搂紧了胸前的被子,紧紧贴着靠近墙壁的一侧,蜷缩着躺下了。
她着实累了,身子乏得厉害,不过多时便陷入了沉睡。
不知过了多久,羽毛一般轻柔的吻徐徐落在她唇角。
魏璇半跪在床边,抬手将她额头上凌乱的碎发抚到耳后,极轻的动作间,闻见馥郁的晚香玉的花香,他眼神里盛着跳动的烛光,定定地凝视着她安详的睡颜,又徐徐笑起来。
他们还有日久天长。
半晌,周旖锦迷迷糊糊间似乎感受到魏璇的吻,她蹙起眉,手臂软绵绵地推着他,他顺势将她搂起来,哄道:“娘娘,将药喝了吧。”
周旖锦睁开朦胧的睡眼,喝完了药,他又端来清水给她漱口。
“现在是什么时辰?”她清醒了些,问道。
魏璇顿了一下,“寅时了。”
“皇上该上朝了。”她神色淡淡的,看不出情绪。
“嗯,”魏璇轻声应下,忽然想起什么,有些小心地望着她,眼眸中闪烁着清冽的光晕:“娘娘服侍朕更衣?”
周旖锦犹豫了好一会儿,才答应下来。
时间紧促,魏璇的龙袍仍是在玥国所制,但大同小异。
明黄色的辑丝在胸前缝出团龙的纹样,下摆绣了海水江涯的纹样,昏暗中如翻滚的波浪。
她熟稔于礼仪,替他一件件穿好,连衣襟都整理得一丝不苟。
魏璇转回身,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,抬手甩了下宽阔的衣袖,问她道:“娘娘,朕穿这一身好看吗?”
他眼中怀着热忱,似乎急切地渴望她的认可,以至于声音有些焦急。
碧蓝色天空中升起微弱的光亮,薄得像的纸,破晓的日光透过窗棂,浅淡的光晕倒映在周旖锦的眸子里。
她打量着魏璇,粲然一笑,不吝赐他夸赞:“好看。”
魏璇低下头的瞬间,周旖锦看见他唇角不易察觉的一抹狡黠笑意。
“朕走了,”他抬手揉了揉周旖锦的发,这番自然的态度,仿佛曾做过千百遍般熟悉。
魏璇又将房间内悬挂的佩剑取下,说道:“娘娘累了,就再睡会儿,醒来记得喝药。”
说罢,他推开门走出去,晨曦的光亮穿透云层,明晃晃倾洒下来。
周旖锦穿的薄,在门边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。
半夜似乎下了小雨,空气里是冷冽的秋凉,糅杂着泥土湿润气息的青草香气,飘进她的鼻息间,黑夜与白昼的交接之时,四周都是幻妙清盈的光影,一时间令她鼻尖一酸,几乎想要潸然泪下。
他们之间的情意和关系如今算是什么,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。但笃定的一点是,她绝不愿再一次犯从前的错误,在这冷血的深宫蹉跎,更何况,她与魏璇是那样纠葛的身份。
而如今留在宫里的时日短暂,魏璇愿意做什么,由着他去也罢,左右她也无权反抗,细细想来,其实并不厌恶,甚至像是弥补了某种她自己也不愿面对的、隐秘的心思。
耳边响起柳绿询问的声音:“娘娘。”
“入秋天凉,娘娘莫要伤了身子,”见她神思不宁,柳绿有些心焦,忙寻了披风给她系上。
周旖锦喝了温茶,也无心思再睡,便命小厨房呈早膳来。
柳绿站在一边,手足无措,踌躇了好一会儿,才小心翼翼问道:“娘娘,昨夜皇上在汤泉中……”
分明是关切的话,却令柳绿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
“娘娘是皇上的恩人,皇上怎能对娘娘……”柳绿的眉毛紧皱着,手指攥成拳,语气里饱含愤恨。